本文主要節錄自思維研究室主持人施植明老師與博士班學生黃光旭於2006年發表於<第五十五期建築學報>,"內省的建築─尊托的設計思維"一文。

 

內省的建築─尊托的設計思維

 

 

四、本質、場所、感知

 

尊托曾在文章裡引述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建、居、思>>(Heidegger , 1971)中的一句話:「在事物(things)中生活是人存在的基本原則。……人對場所(place)以及通過場所到達空間(space)的關係是基於他定居(dwelling)在其中。」尊托將其解讀為我們從未處在一個抽象世界中,包括我們在思考的時候都是處在一個事物的世界中:「定居的概念,就海德格廣義的解釋是指場所與空間中的居住與思考,包含了對於我而言,關於一個建築師真正意義的一種準確參照。它並不是一種與事物分離的理論真實性,它是實存建築物涉及行動或陳述定居的任務,這些都使我感興趣,我希望能把我創作能力集中思考於其上。……一座建築物可以如同提供一個家給人。建築的真實性是實存的軀體去形塑量體及空間進入存有(being),那裡沒有觀念(ideas)除了在事物之中。」(Zumthor , 1998: 34)從尊托的建築論述中經常可以看到本質、場所、感知等現象學名詞,上述一文中便提及了海德格的事物、場所、定居、思考、行動(action)、存有等現象學觀點。他也常以類似於現象學中某一個觀點來解釋其建築的深層意義或是思維過程,其四項建築特性與現象學中某些觀點具有關聯性:完整性特質與海德格的場所(place)觀點相同,本質性特質與胡賽爾(Edmund Husserl)的本質(essence)觀點在原始概念上相同,感官性特質與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身體感知(perception)觀念相同,這些都指示出一種藉由現象學中不同觀點來解讀尊托建築內在深層意義的途徑。

現今對「現象學」這個名詞的認知是來自德國哲學家胡賽爾,他於二十世紀前期開始寫作,並深刻的影響著現象學的後期發展。胡賽爾摒棄所有過往經驗,將其視為可懷疑、不確定或是誤解的,停止對某特定客體的成見,將物從其涵構中脫出以正確思考。他將客體的特性逐一檢視,以此方法研究客體,客體將脫去外皮顯現本質,使客體持有的特性呈現出來。胡賽爾所言的本質是從希臘文的本質(eidos)一詞而來,一種本質還原(eidetic reduction),意指理型(ideal)或本質,每一個客體都有其特殊性,客體的一組核心性質最終會定義出什麼東西可以表達客體內在本質。這在胡賽爾的學說裡是所有步驟裡的第一步,現象上的還原,將客體從其涵構中獨立出來,從文化世界還原成生活的世界(life world)或是當下經驗產生的真實性。

尊托所言的本質性與胡賽爾所言的本質具有某種程度的相似性,尊托曾說明自己運用材料本質的方式:「似乎錨定於一種古代的、人對於材料運用的基本知識,同時揭露這些材料超越文化包覆之下的本質意義……我試著在我的工作中如此運用材料。我相信唯有當建築師有能力為它們產生有意義的情境時,它們便可以承擔一種建築客體涵構中詩意的品質,因為材料本身並不詩意。」(Zumthor , 1998: 11)尊托對本質的詮釋是一種對胡賽爾式本質的實踐與修正;建築學者海爾(Jonathan A. Hale)曾對胡賽爾的後期哲學作出評論:「胡賽爾試圖將物質科學所遺失的抓回來,他宣告證明世界的客觀真實性,但卻造成他學說難以完全實踐,甚至他最有名的標語『回到物自身』(back to the things themselves)在某種程度上被他所強調普同性(universal)的研究所影響而不能實現,這樣的抽象幻想阻斷他與歷史及文化間的通道,再者,他傾向於純粹思維的分析,忽視了身體感知力的地位」(Hale , 2000: 97)。尊托建築中所呈現出的本質性偏向個體性主觀本質,強調個人感官經驗下物體特性詮釋法,不試圖尋求胡賽爾式的集體性客觀本質,誠如他所言:「當我成功的在我的建築中帶出某種材料的特殊意義時,這個意義只能以這種方式在這一座建築中被感知。……我們必須不斷的問我們自己,如何運用一個特定的材料在特殊的建築涵構下的可能性意義,這些問題的最好解答能夠重新檢視材料的普遍使用慣性以及材料本身隱藏的感官性品質。」(Zumthor , 1998: 11)

海德格在早期的寫作中將現象學原則由胡賽爾的抽象本質轉為生活經驗。海德格在其重要著作<<存有與時間>> (Heidegger , 1962)的第一部分,第一次表達出現象學是一種身體經驗哲學(philosophy of bodily experience),這本書是現象學的基本作品,細節主要驅向描述日常經驗,海德格意圖將焦點集中在存在某處(being-there)存在本身(being-as-such)以克服胡賽爾方法的抽象,我們必須在包含他物的涵構下理解客體,海德格的寫作也將此延伸至建築向度,他敘述對房間(room)的理解不只是四片牆包圍的空間,以定居的裝備(equipment for residing)來解讀,它包含一系列的活動和相關的客體,如墨台、筆、 紙、墨墊、燈、書桌、椅子和窗戶以滿足某一個例子裡寫作者的需求。這些客體形成了一種佈局(arrangement)提供一個涵構讓我們理解,每一個項目彼此都有不可分的關聯性構成這個房間的大機能;也代表我們對建築的理解是來自對其活動的瞭解,裝備可以提供我們對外在世界的理解。這個例子顯示出兩種知識的來源:行動(action)與沉思(contemplation),海德格曾說明在這兩者之間必須性的交互作用與世界的關聯性:「實際行為不是反理論,實際行為與理論行為之間的差異不只是在於當實際行為個體行動的時候理論行為則是個體觀察,也包括當個體想拋棄盲目的認知時,行動就必須運用到理論認知,因為觀察是一種思索,如同行動擁有它本身獨特視點般,是原先就存在的。」(Heidegger , 1962: 99) 海德格早期存有論的寫作來源就是在行動和沉思之間的交互關係,世界是先被經驗而後被心靈將其以概念敘述,存在先於本質。

海德格後期<<人詩意的棲居>>( Heidegger , 1971)一文中提出一些洞察,他敘述人的主要性格來自他在地表上的位置,他提出四位一體(fourfold)的概念,提供建造行動的背景,這個四位一體結構源自建造棲居於天地之間的交接處,暗示在世存有也指在天底下存有。海德格著重於對場所(place)定義的討論,他將其視為包含在建造和定居行動裡的內在議題,場所可以透過介入物體的新建而被創造。他在<<建、居、思>>以橋為例說明人透過對事物的建造(constructing things)達成天、地、人、神四位一體:「橋以自己的方式將蒼天、大地、生靈向自己聚集,在河流之上連接了兩岸的地景,創造河岸的新關係,造成一岸依賴相對的另一岸,將大地集結(gathers)如同溪流旁圍繞的地景」(Heidegger , 1971: 152),尊托建築中的完整性特質與海德格的場所是相同的概念,尊托陳述建築與外在世界共同構成的場所關係:「建築物似乎單純的就是在那裡,我們沒有特別的去注意它們,但實際上很難去想像它們所在的那個場所沒有了它們,這些建築似乎是牢固的錨定在地面上,它們自我證明是它們周圍環境的一部分,並且它們彷彿在正在說:我如同你所看到的我一樣,而且我屬於這裡。」(Zumthor , 1998: 17) 尊托在建造和定居行動的觀點上也與海德格相同,尊托曾對建造觀點提出自己的詮釋:「建造是指從許多局部中製作出有意義性的整體之藝術。建築物是人類組構實存事物的證據,我相信所有建築性工作的真正核心是倚靠著建造的行動。從這樣的觀點來看,當實存物質被集結與被設置,我們一直所追尋的建築就成了真實世界的一部分。」(Zumthor , 1998: 11)場所可以透過介入物體的新建而被創造,以建造物集結大地,集合周圍的地景,形成一個容納天、地、人、神的空間。

在這些後起將海德格學說更廣泛具體應用的哲學寫作家中,梅洛龐蒂是相當重要的一位,梅洛龐蒂在其名為<<知覺現象學>>的博士論文中,經由醫學研究案例作出一系列精細的分析,開始討論關於我們身體感知的效應。藉由思考聯覺(Synaesthesia)過程中感官作用的方式以及感知力如何將原始資料提供給心智組合成清楚的概念,梅洛龐蒂希望呈現出語言本身只是源於我們的生活經驗並藉此反對海德格早期將語言視為最主要地位的分析,誠如梅洛龐蒂在書中的序文提到:「回到物自身即是回到先於知識的世界,知識永遠在發言而每一件科學分析都是一種抽象並衍生符號語言,相反的,鄉野及其地理特徵之間的關係是早在我們認識何謂森林、河流之前就存在。」( Merleau-Ponty , 1945: ix)梅洛龐蒂試圖表達的是一種先語言學的理解,意指世界在被集結成語言之前已經對我們有意義。

梅洛龐蒂在<<知覺現象學>>一書中,提出了對於身體感知能力與外在世界之間特殊關係的觀點:「要成為一個身體,就是要與某個世界緊密聯結。」( Merleau-Ponty , 1945: 148)他更清楚的說明他的空間身體觀:「我們的身體主要是位於空間之中:更確切的說,身體根本就是屬於空間。」( Merleau-Ponty , 1945: 148)尊托建築中特殊的感官性特質與梅洛龐蒂所言身體感知與外在世界的關係,兩者一致,尊托所見的世界是一種身體與活生生事物相互影響的過渡區域,將身體視為我們聯繫的意圖,唯一代表我們有能力達成理解世界,而非心智與世界之間的屏障。尊托在一篇名為<<一種觀看事物的方式>>(Zumthor , 1998)的文章中強調其設計思維中身體知覺與外在世界的關聯性,他以童年的感知經驗作說明,呈現出一個以身體感知為出發的空間觀:「我記得腳底下碎石地發出的聲音,上過蠟的橡木樓梯發出的柔軟微光,當我沿著黑暗的長廊進入廚房,我可以聽到一座厚重的大門在我的身後正被關上,廚房是這座房子裡真正被打亮的地方……這個房間的氣氛難以解釋的聯結了我對廚房的概念。」(Zumthor , 1998: 9)在同一篇文章中,他也提到以身體知覺記憶時間的特殊性:「當我設計建築時,我經常發現自己陷入一種古老的、幾乎遺忘的記憶之中。然後我試著去重新組合記憶中建築場景的真實樣貌,這些場景在當時及現在對我產生的意義為何。」(Zumthor , 1998: 10) 在本文三件作品中,尊托呈現出經過深度思考與設計過後才能營造出的豐富感官性,人可以透過非視覺的感官能力,從聽、觸、嗅覺感受建築中的特殊氣氛,藉由身體感知力與外在世界建立關係。